清光绪三十四年十月(1908年11月),严酷的冬季过早地笼罩了北国旷野,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枯枝败叶,在古都北京大街小巷窜动不息。神圣威严、王气逼人的紫禁城,弥漫着厚重的沉寂、神秘和紧张气氛。
十月十四日深夜,中南海仪鸾殿四周一片漆黑,几棵古树的枝条在朔风的吹动中,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夜幕的遮掩下,太监宫女在殿角亭廊无声又紧张不安地来回穿行。此时,宽敞的仪鸾殿内,尽管陈设未改,华丽依旧,却沉寂得令人恐怖。几支特制的红色御用蜡烛端放在御案上,飘忽荡动的火苗映照着不远处垂挂的黄色帏帐。
帏帐内的软床上,侧卧着一个女人,她就是慈禧,跳动的烛光透过半边撩起的帏帐缝隙,洒到她那枯黄并夹杂着几丝惨白的脸——这张脸由于身心的极度痛苦而不时地抽动,原本被脂粉填平的褶皱,随着连续的扭动,像蛛网一样在整个面部、脖颈慢慢散开凸现出来,同那不时颤动着的满头青丝,形成了一个鬼气四散、、骇人心魄的迷蒙景观。
随着几声痛苦但极其微弱的呻吟,慈禧的身子在不住地抽搐、颤抖,两条干瘦的小腿伸开,蜷回,又伸开。看得出,在即将拥抱死神的最后日子,慈禧是那样地不情愿,又是那样地于心不甘。但当她想要将已经瘦脱干瘪的躯体翻卷时,却总未能如愿——或许,只有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命运不可抗拒了,她应该为那个关乎大清帝国命运的千古大事,做出最后的抉择了。昏暗的烛光下,慈禧痛苦地闭上眼睛,重复焦灼而沉重的思虑。
翌日晨,慈禧在仪鸾殿的病榻上召见了军机首辅、庆亲王奕劻,令他即日起程赴河北遵化县清东陵,查看自己的陵寝工程——这是慈禧在若干年前耗费大量金银,为自己在菩陀峪山峰下修建的陵寝。由于工程在不断地修整,至今尚未全部完工。在自己即将撒手人寰之际,她不能不派朝廷重臣去做最后的安排。
庆亲王接命后,未敢有半点停留,即携带随从火速赶赴东陵。消息传出,举朝惊惶,哪怕是最愚笨的臣僚官宦也已预感到,本朝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要发生了。
奕劻赶至东陵,旋即视察了慈禧陵。但是,所有的臣僚包括庆亲王自己在内都没有料到,慈禧让奕火劻速奔走东陵的真正用意并不在自己丧事的安置,而她最为关心的也并不是自己陵寝修建的进度。事实上,这个陵寝早在多少年前,就按照她的意志修得富丽堂皇、固若金汤了。现在所要做的只不过是一些零碎的装饰罢了,或好或坏亦无关在整个陵区力压群芳的大局了。那么,庆亲王出走东陵,到底意味着什么?
自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六月,慈禧开始患病,虽经太医张仲元等精心调理,仍久治不愈。进入这个冬天之后,咳嗽加剧,并头痛目倦,面目浮肿。至十月十日她七十四岁生日时,由于重病缠身,且此时的光绪皇帝亦患重病,于是改为只在内廷行礼。此时的慈禧深知皇帝之病,必不能愈,而自己又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
因此,皇位的继承问题,已成为刻不容缓的首要大事。她还深知,大清帝国在自己手中近半个世纪,已衰弱颓败得千疮百孔,极不成样子了。尽管后来有曾湘乡、张南皮等重臣苦苦支撑,延缓了帝国全面崩溃的时日,但仍未摆脱它最终的命运。在这帝国的太阳行将西沉之日,皇位由谁继承显得格外重要。
同时慈禧还意识到,在这座表面看似平静的紫禁城内,有几十双甚至更多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太和殿里那把象征着人生辉煌顶点和爱新觉罗氏最高荣耀的龙椅,稍有半点差错,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件关系着大清帝国前途命运的千古大事,慈禧已经思虑了许久,要不是她听到了死神急促的敲门声,也许还要斟酌、拖延下去。现在,死神已经逼近,她不能再作片刻犹豫。就在十月十四日那个凄冷、孤独的深夜,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当这个抉择在慈禧脑海中定格的片刻,她蓦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令自己讨厌又无可奈何的人。如果在这关乎帝国沉浮的非凡时刻,此人还能自由地进出宫中,一旦自己撒手归天,这个人便极有可能兴风作浪,图谋不轨,甚至问鼎皇位——这个人就是庆亲王奕劻。
慈禧深知,作为军机首辅的庆亲王,在朝野内外,私党云集,大有羽翼丰满,扶摇冲天之势。同时她还听到这样一个密报:奕在自劻己病重期间,正在和北洋大臣、实力派人物袁世凯勾结,准备秘密起事,废掉光绪帝,让奕劻的儿子继登大位。这一非同寻常的信号,无疑证明奕劻已是伏在宫门内的一只极其危险的猛虎。
这样一只伏在宫门内的猛虎,又怎会在一个新旧交替的非凡时刻平静守卧?想到这里,慈禧越来越意识到一种厄运就在眼前,这既是爱新觉罗皇朝的厄运,也是她个人的厄运!她在打了个寒战的同时,也从尚还清醒的脑海中,蹦出了一条调虎离山的奇计。庆亲王毫不犹疑地出走东陵,便是这条奇计的应验。
就在庆亲王奕劻出走东陵的当天,这个以铁腕著称的女人,又以精明老辣的权谋和心机,迅速发出十万火急的两道懿旨,把统辖京师的北洋军阀段祺瑞的第六镇全部调出北京,命自己的心腹重臣、军机大臣、陆军部尚书铁良,速遣陆军第一镇入京接防,以备不测。
当这一切都在秘密而又急如星火地安排进行时,十月二十一日,光绪皇帝晏驾于被囚禁的中南海瀛台居所——清末紫禁城上空最后一颗希望之星陨落了。时仍在东陵视察并督建慈禧陵的奕与劻众臣僚百姓,只见整个东陵上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天昏地暗,几步不见人影。随着一道闪电划过,一条墨色巨龙在轰响的炸雷中几个滚翻,斜歪着身子一头载入陵前兴隆口水潭。当地满族守陵人与守陵官兵见之,无不惊骇。有一风水先生长然叹曰,龙坠深潭,是为凶兆,大清风水已尽,人脉竭矣!
此时,京城内紫禁城内仍处在一片悲恸之中,自知行将归天的慈禧火速派人召醇亲王载沣入中南海,确定立嗣之事。
载沣慌忙来到仪鸾殿,跪倒在慈禧的帏帐前,轻声呼唤:老祖宗,御体可安?
慈禧强打起精神,缓缓转过那张惨白的脸,断断续续地说:载沣,予召你进宫,有要事训示。光绪晏驾,予又于病中。念汝父奕二平生与予忠心无二,乃清室之忠良。予决定立你的儿子溥仪为嗣,赐汝为监国摄政王。嗣后军政要事,均由汝裁定。凡事还要与隆裕计议。切!切!
载沣听到这里,早已涕泪俱下,呜咽不止,连忙叩头谢恩。正欲退下,又听慈禧喘了口粗气唤道:回来,予还有训示。
载沣又慌忙回身跪下。慈禧吩咐太监撩起帏帐,眼直愣愣地盯着他说道:载沣,抬起头来。汝速回王府,将溥仪挟进宫来,嗣后即刻登极,免出枝节。登极的名义就叫做‘承继同治,兼祧光绪’吧!
庶!奴才遵旨,即刻行事。
当载沣颤颤抖抖地起身时,才平生第一次瞥见慈禧的脸。只见那张瘦骨嶙峋又惨白无光的脸上,慢慢滑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载沣回到家中,醇王府顿时大乱。溥仪的老祖母、奕 的侧福晋刘佳氏,刚听完懿旨就昏厥在地。年仅三岁的溥仪见家中老小惶恐不已,也似懂非懂地连哭带打不让跟来的太监抱走。无奈之中,只得由溥仪的乳母王焦氏用奶水止住这个幼儿的哭叫,并由她抱着随醇亲王一起进宫,再交内监抱去见慈禧太后。从未离开过王府的溥仪来到慈禧的病榻前,被阴气森森的帏帐和那张惨白、扭曲的脸吓得直打哆嗦。
慈禧示意内侍找了串冰糖葫芦来哄溥仪,谁知这个不知好歹的黄口小儿,一把将手中的糖葫芦摔了出去,差点落在慈禧的头上,同时哭喊着要找乳母。大病缠身的慈禧本想在归天之际,最后看一下自己的又一杰作,但面前的一幕使她极不痛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位即将登基的小皇帝,示意将他抱了下去。
十月二十二日,紫禁城内的空气进入了短暂的凝固之后,本朝惊天动地的大事终于发生了。驾驭大清帝国近半个世纪的铁血女人,七十四岁的慈禧皇太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于西苑仪鸾殿。自此,一个即将全面毁灭的帝国残局,落到了年仅三岁的溥仪身上。
当然,只有三岁的溥仪自然无法也没有能力驾驭帝国的航船,千斤重担由属于庸才之辈的摄政王载沣和属于蠢才之流的隆裕太后(光绪帝皇后、慈禧的侄女)担起。而这两个被慈禧生前视为亲信的庸才与蠢才的短暂合作,却加快了奄奄一息的大清帝国走向灭亡。
慈禧死后第十七天的十一月九日,在阴气弥漫的紫禁城太和殿,溥仪被抱上龙床,以大清皇朝入关后第十位皇帝的九五之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当司礼大臣读到新天子的年号定为宣统时,溥仪突然哭喊着要回家找乳母吮奶。其父载沣急步向前侧扶着幼子,以十足的庸才之言焦急地喊道: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
这不祥之语一经出口,跪拜的群臣大为惊骇,同时又无不忧心忡忡,长吁短叹:天意至此,看来这大清真的是要完了!
摄政王载沣不幸而言中。
就在溥仪登基不到三年的辛亥年(1911年),大清帝国的丧钟被南方的革命党人敲响。随着武昌政变的发生,全国掀起了暴风骤雨般的反满狂潮。革命党人和人民大众崇拜的新偶像孙中山于1912年1月1日,以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身份,在南京宣誓就职,成立临时政府,改年号为民国元年。
新政府的成立,使日薄西山的清王朝在革命党人的胁迫和本朝北洋大臣袁世凯的诱逼、欺骗下,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做出了让小皇帝溥仪退位的决定。
1912年2月12日,在袁世凯的阴谋策划下,隆裕太后带着六岁的小皇帝溥仪,在紫禁城养心殿举行了清王朝最后一次御前会议,正式宣告退位。参加御前会议的袁世凯,面对大清皇朝这最后也是最为凄惨的一幕,假装不忍,伏在地上,满目含泪地再请皇族会议议定。此时的蠢才隆裕太后像是在对溥仪,又像是对自己说道:他们都已挟资走脱了,剩我母子二人,还有何说?不过祖宗创业维艰,却不能轻送在咱们孤儿寡母手里,致成为千古憾事。咱们不自修政,贻误大事,坐失江山,将来有何颜面去对祖宗先帝?但事到如今,说也无益,你们去拟旨逊位好了。说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
遵照懿旨,退位诏书很快由本朝状元张謇拟就,内称: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将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申于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立宪共和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隆裕太后看过,颤抖着双手将诏书钤宝,又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位一生并未得到过多少幸福的悲剧性女人,终于又以无限的悲怆之情为大清帝国的百年基业画上了句点。
自明山海关守将吴三桂迎清兵入关,多尔衮定都燕京,以摄政王开基,入主中原,奠定大清基业,此时也以摄政王终结。大清王朝共传十主,凡二百六十八年,若加上入主中原前,清王室在满洲称帝时的二主,总计十二朝。
按照清廷和民国政府事先达成的协议,紫禁城一分为二,以乾清门广场为界,前朝部分即三大殿和文华、武英等殿宇归民国政府所有,内廷部分即后三宫和东、西六宫等处,仍为清廷占据。
大清帝国的太阳彻底落下了。对于此时的清王朝来说,如一具僵尸静卧在紫禁城,进入了入土前的黄昏。而对于刚刚诞生的民国来说,则又如同一个怪胎,迎来了一个晦暗的黎明——一个在密布的云层中有几道不祥红光的血色黎明。